韵梅抹着泪,扯住老二肩摇几下子:"去找你大哥!"她声音是那尖锐,她神情是那急切,使瑞丰没法不收住悲音。连祁老人也感到点什震动,而忽然清醒过来。老人也喊声:"找你哥哥去!"
这时候,小文和棚匠刘师傅太太都跑进来。自从刘师傅走后,瑞宣到领薪日子,必教韵梅给刘太太送过六元钱去。刘太太是个矮身量,非常结实乡下人,很能吃苦。在祁家供给她钱以外,她还到铺户去揽些衣服,缝缝洗洗,赚几文零用。她也时常到祁家来,把韵梅手中活计硬抢去,抽着工夫把它们作好。她是乡下人,作活计虽粗,可是非常结实;给小顺儿们作布鞋,帮子硬,底儿厚,双真可以当两双穿。她不大爱说话,但是开口也满有趣味与见解,所以和天佑太太与韵梅成好朋友。对祁家男人们,她可是不大招呼;她是乡下人,却有个心眼儿。小文轻易不到祁家来。他知道祁家人多数是老八板儿,或者不大喜欢他职业与行动,不便多过来讨厌。他并不轻看自己,可也尊重别人,所以他须不即不离保持住自己身分。今天,他听祁家哭得太凶,不能
天佑尸身并没漂向大河大海里去,而是被冰,水藻,与树根,给缠冻在河边儿上。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发现尸首,到午后消息才传至祁家。祁老人悲痛是无法形容。四世同堂中最要紧,离他最近,最老成可靠层居然先被拆毁!他想象得到自己死,和儿媳妇死——她老是那病病歪歪。他甚至于想象得到三孙子死。他万想象不到天佑会死,而且死得这惨!老天是无知,无情,无点心肝,会夺去这最要紧,最老成人:"有什用呢?老天爷,为什不教替天佑呢?"老人跳着脚儿质问老天爷。然后,他诅咒日本人。他忘规矩,忘恐惧,而破口大骂起来。边骂,边哭,直哭得不能再出声儿。
天佑太太泪串串往下流,全身颤抖着,可是始终没放声。会儿,她眼珠往上翻,闭过气去。
韵梅流着泪,面劝解祖父,面喊叫婆婆。两个孩子莫名其妙,扯着她衣襟,不肯放手。
瑞丰,平日对父亲没有尽过丝毫孝心,也张着大嘴哭得哇哇。
慢慢,天佑太太醒过来。她这才放声啼哭。韵梅也陪着婆母哭。
哭闹过大阵,院中忽然没有声音。泪还在落,鼻涕还在流,可是没响声,象风雪过去,只落着小雨。悲愤,伤心,都吐出去,大家心里全变成空,不知道思索,想不起行动。他们似乎还活着,又象已经半死,都那低头落泪,楞着。
楞不知有多久,韵梅首先出声:"老二,找你哥哥去呀!"
这点语声,象个霹雷震动浓厚黑云,大雨马上降下来,大家又重新哭叫起来。韵梅劝告这个,安慰那个,完全没有用处,大家只顾倾泄悲伤,根本听不见她声音。
天佑太太坐在炕沿上,已不能动,手脚象冰样凉。祁老人脸象忽然缩小圈。手按着膝盖,他已不会哭,而只颤抖着长嚎。瑞丰哭声比别人都壮烈,他不知道哭是什,而只觉得大声哭喊使心中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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