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走出来。她也换上礼服——件黑地儿,肩头与背后有印花"
去谢谢你,可是……"
"懂,懂!"她拦住他话,向自己街门指指:"她们到前门车站去接骨灰,骨灰!"咽口唾沫,她好象还有许多话,而说不出来。
"那……"瑞宣自然而然想安慰她,可是很快管束住自己,他不能可惜阵亡敌人,虽然老太婆帮过他忙。楞好大会儿,老太婆才又想起话来:"什时候咱们才会由半走兽,半人,变成完全是人,不再打仗呢?""你也许已经没有兽性,"瑞宣惨笑着说:"可是你拦不住你家男人去杀中国人,也没因爱和平而挡住你们来杀们!在心中,真觉得自古以来所有战争都不值得流滴血,可是从今天局势来看,又觉得把所有血都流净也比被征服强!"
老太婆叹口气,慢慢走回家中去。
瑞宣,仍然立在门前,听见小顺儿与妞子歌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小孩们是多天真,多容易满足!假若人们运用聪明,多为儿童们想想,世界上何必有战争呢!回到院中,他心怎样也安不下去。又慢慢走出来,看着号门,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两个日本妇人怎样捧回来骨灰。他恨自己为什要这样,这分明是要满足自己没出息点愿望——不去动手打仗,敌人也会存亡!
会儿,他想他必须把心放大些,不能象苍蝇似看到同类死亡而毫不动心。人总是人,日本人也是人,号男人死亡也是该伤心。会儿,他又想到,假若被侵略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岂不就证明弱肉强食道理是可以畅行无阻,而世界上再没有什正义可言?
他想不出个中心道理,可以使他抓着它不放,从而减削他矛盾与徘徊。他只能出来进去,进去出来,象个热锅上蚂蚁。
刚到正午,他看见。他眼亮起来,心也跳得快些。紧跟着,他改主意,要转身走开。可是,他腿没有动。
两个日本孩子,手中举着小太阳旗,规规矩矩立在门外,等着老太婆来开门。他们已不象平日那淘气,而象是有什些重大责任与使命,放在他们小小身躯上。他们已不是天真儿童,而是负着种什历史使命小老人;他们似乎深深解家门"光荣",那把自己肢体烧成灰,装入小瓶里光荣。
极快他想到:假若他自己死,小顺儿和妞子应当怎样呢?他们,哼,必定扯着妈妈衣襟,出来进去啼哭,定!中国人会哭,毫不掩饰哭!日本人,连小孩子,都知道怎把泪存在心里!可是,难道为伤心而啼哭,不是更自然,更近乎人情吗?难道忍心去杀人与z.sha不更野蛮吗?还没能给自己个合适回答,他听见号门开,两扇门都开。他心,随着那开门响声,跳得更快些。他觉得,不论怎样,他也应当同情那位老太婆——她不完全是日本人,她是看过全世界,而日本,在她心中,不过是世界小部分;因此,她心是超过种族,国籍,与宗教等等成见。他想走开,恐怕老太婆看见他;可是,他依然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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