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后边间小屋就是他预期虎口。里边,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三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对面,傻乎乎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揉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鉴定件古玩似看着瑞全,看好大半天。瑞全时时傻笑下。
日本人开始掀
"三槐堂",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带字东西。
高高,黑黑,他装傻充楞上火车,颇象常走路买卖人。在车上,他想好王少掌柜家谱与王家村地图。遍,两遍,十几遍,他把家谱与地图都背得飞熟。假若遇上日本人盘问,他好能用详细形容与述说去满足他们细心与琐碎——日本人不是最理想仇敌,他们太琐碎。琐碎使日本人只看见树,而忘林,因而也就把精力全浪费在阴险与破坏上,而忘人世间最崇高,最有意义事情。
离北平越来越近。火车动动,瑞全眼中闪闪看到家。家门,门外大槐树,院中切,同时,象图画似,都显现在目前。他赶紧闭上眼,听着火车轮声,希望把自己催眠过去。他定不要因为看见北平而心跳得快起来。他已经被日本人摸过几次胸口,看他心跳得快不快。这是北平,是他家,也是虎口;他必须毫不动心进入虎口,而不被它咬住。
车停住。他慢慢扛起行李,手高举着车票,手握着那条灰不噜毛巾,慢慢下车。车站旁古老城墙,四围清脆乡音,使他没法不深吸口气。吸气,他闻到北平特有味道。他想快跑几步,象小儿看到家门那样兴奋跑几步。北平有毒,可是,北平到底是他生身之地,那颜色,气味,语声,都使他感到舒服与恰好合适,倒仿佛他伸手就可以摸到母亲手腕似。可是,他必须镇定,慢慢,走。他知道,只要有人拍他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而勇敢接受那最坏。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平安无事,在车站上木栅前,他交出手中车票。可是,他还不敢高兴;北平任何块土,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变成他坟墓。
果然,他刚出木栅,只手就轻轻放在他肩上。他反倒更镇定,因为这是他所预料到。
他用握着毛巾手把肩头上手打落,而后拿出少掌柜气派问声:"干什?"不屑于看那只手是谁,他照旧往前走,边叨唠着:"有熟旅馆,别乱拉生意!北平是常来常往地方,别拿当作乡下脑壳!"
可是,这点瞎虎事并没发生作用。个硬棒棒东西顶住他肋部。后面出声:"走!别废话!"
三槐堂王少掌柜急,转过身来,与背后人打对脸。"怎回事?在车站上绑票?不躲开,可喊巡警!"口中这样乱扯,瑞全心里却恨不能咬下那个人几块肉来。那是个中国青年。瑞全恨这样人甚于日本人。可是,他须纳住气,向连猪狗不如人说好话。他叫"先生","先生,身上没有多少钱,您高抬贵手!"
"走!"那条狗疵着牙,口很整齐洁白牙。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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