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车夫睁开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说,松开手。
大家几乎都跑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眼,双手捧定茶碗,口口吸糖水。
慢慢把糖水喝完,他又看大家眼:"哎,劳诸位驾!"说得非常温柔亲切,绝不象是由那个胡子拉碴口中说出来。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点笑意,又那温和说:"行,行,不碍!
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象要落下来果子。惨白头发在顶破小帽下杂乱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扎挣着说句:"沏壶。"
这个茶馆向是包月车夫聚处,象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
大家看着他,都好象感到比刚才所说更加深刻点什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两个不很懂事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个出声。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头慢慢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是又冷又饿,阵儿发晕!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厚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个温善白净脸。
大家似乎全动心。那个拿着碗酒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把椅子上。他有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请,您喝吧!也四十望外,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年是年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也得跟您样!您横是快六十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都喝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可实在撑不住,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驾!"
这时候,老者干草似灰发,脸上泥,炭条似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象发着点纯洁光,如同破庙里神像似,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仿佛唯恐他走。祥子始终没言语,
"别动!"茶馆掌柜有经验,拦住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脖子那溜听听,自言自语:"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心里说:
"这就是咱们榜样!到头发惨白时候,谁也有个跟头摔死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嘴边上,他哼哼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象漆过似——用手背抹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对着他耳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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