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也不劝劝兰姨娘。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手,还急得大哭呢,个人怎能没有妈?三岁就没妈,也要哭,说:
“兰姨娘,就在们家住下,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要是你爸妈愿意,就跟你们家住辈子,让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又向兰姨娘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兰姨娘叹口气:
“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北京,十六岁那什,四年见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老得很!”
二
兰姨娘在们家住个礼拜,家里到处都是她语声笑影。爸上班去,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吝啬,他刻薄,他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她们笑得吱吱喳喳,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
兰姨娘圆圆扁扁脸儿,排整整齐齐白牙,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牙,笑时左嘴角向上斜,金牙就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麻花髻梳得比妈元宝髻俏皮多,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来二去就盘成个髻,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身轻俏,掖在右襟上麻纱手绢,朵白菊花似贴在那里。跟兰姨娘坐在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个大肚子。跟妈坐辆洋车,她大肚子把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
有兰姨娘,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兰姨娘那张有表情脸。她问妈说:
“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兰姨娘扑哧笑,看看:“跟英子般大,减去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他五年,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
“别看他六十八岁,硬朗着呢!再过下去,熬不过他,他们家人对付个人,还有几个五年好活!不愿意把年轻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出来,又该怎样呢?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个三岁就把卖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也记不得呀!就记得那屋里有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哥哥,他病,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这病哥哥才把卖吧!想起来梦似,也不知道是乱想,还是真……”
兰姨娘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嘴上还勉强笑着。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妈说。
兰姨娘笑:
“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开怀?”急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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