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瞥,立刻在面镜子和堆乱书之间,发见个翻开着大红纸帖子。他把抓来,瞪着眼睛字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尔础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小时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立
"尔础?谁呢?你?你改名字?"黄三看完,就性急地问。
这天,从早晨到午后,他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袁凡纲鉴》〔2〕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3〕,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而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
首先就想到往常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时候,最喜欢爬上桑树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回竟跌下树来磕破头,又不给好好地医治,至今左边眉棱上还带着个永不消灭尖劈形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但究竟还看见尖劈尖,也算得个缺点,万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要看不起。他放下镜子,怨愤地吁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书虽然和《凡纲鉴》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拉在处。但待到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历史教员来,因为那纸条上写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事情讲完,他豫备就决不至于这困苦。他最熟悉就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种,满肚子都是,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怨愤地吁口气,再拉过《凡纲鉴》来。
但只是高傲地笑;他确改名字。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还没有留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说得通这改名深远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玩意儿!"黄三放下聘书,说。"们这里有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他们还要开什女学堂,将来真不知道要闹成什样子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哙,你怎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
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拨他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进来打牌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老朋友,礼拜以前还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篇脍炙人口名文,接着又得贤良女学校聘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你要谋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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